詩人之眼
——從李白七絕說起
范詩銀(中華詩詞學(xué)會副會長)
詩人應(yīng)有一雙詩人之眼。這雙眼睛觀察事物應(yīng)有不同于常人之處。也就是說應(yīng)在常中看到奇異,在俗中看到騷雅,在無中看到境象。所謂眼前之物多非物,眼底之物方為物,眼外之物乃心物,就是講的這個道理。
李白之所以為李白,相當(dāng)重要的一個原因,就是李白有一雙不同于常人的眼睛。
我第一次見到李白的眼睛,是在1966年的深秋。那一天,我得到了我們村唯一的一本李白詩選集。(此處發(fā)李白像等4張照片)已經(jīng)沒有了封面的這本書,第一面就是李白像,下面印著“見故宮南薰殿舊藏《圣賢畫像》”,也就是現(xiàn)在《李太白全集》里的那張標(biāo)準(zhǔn)畫像。第二面和第三面分別是影印于《同治<彰明縣志>》的《青蓮書院圖景》《大雅亭圖景》。我把這本書帶到部隊后,用雷達(dá)測報紙作了封面,并取名為“青蓮詩集”。
今年暮春,我專程從廣元到江油拜謁李白故里。在太白碑林,我被青年李白塑像驚呆了,受到了極大的震撼:李白有一雙立眼,是立的不能再立的立眼!我突然明白了,正是這雙立眼,立體地審視人間萬象,成就了李白這位舉世無雙的偉大詩人!
峨眉山月歌
峨眉山月半輪秋,影入平羌江水流。
夜發(fā)清溪向三峽,思君不見下渝州。
唐朝詩人中,王維被尊為五絕圣手,其“雨中山果落,燈下草蟲鳴”,被有的詩評家稱為其五絕中第一名句。王昌齡被尊為七絕圣手,其“黃沙百戰(zhàn)穿金甲,不破樓蘭終不還”,被稱為其七絕中第一名句。李白則被尊為五七言雙絕的絕句圣手。李白存詩約一千首,七十多首五絕,八十多首七絕。峨眉山月歌就是李白七絕中第一首名篇。
這首七絕的名字“峨眉山月歌”是李白寫上的,還是后人編上的,已無從考證。感覺上,更像是后人加的。整首詩意境明朗渺遠(yuǎn),字句淺顯流暢,韻味清香靜雅,像一幅高遠(yuǎn)到平遠(yuǎn)過渡自然的山水畫。
李白在峨眉山東北方向登船,由平羌江順流而下至樂山入岷江,接著順流而下,經(jīng)過樂山附近的犁頭、背峨、平羌“小三峽”,至犍(qian)為清溪驛。在這二百多里水路上,李白時而往西南方向側(cè)望著半輪山月,時而平望著水中與船相依同行的半輪水月,營造出詩人辭山月,水月送詩人,山漸遠(yuǎn),水自流,月依舊,人獨立的優(yōu)美意境。詩人在清溪驛繼續(xù)登船向三峽進(jìn)發(fā),月影依舊但已不是峨眉山月,帶著對山月可能還有對故人的思念,還有那份淡淡的鄉(xiāng)愁,順流而下渝州,東向三峽,也就出了巴蜀之地,也就告別了故鄉(xiāng)。
這首七絕最精彩之處是“半輪秋”三個字。李白的八十三首七絕中,至少有十六首寫到月。有“曉月”“月光”“泛月”“月下”“月蝕”“天上月”“古月”“日月”,“明月”用了四次,“月色”用了兩次,最有名的是“西江月”“峨眉山月”。之所以是“半輪”,可能李白登船的那晚恰是半輪月,也就是初七、八、九那幾天的晚上;或者山峰云影影住了半輪,或是月食蝕去了半輪;亦或本是一輪圓月,詩人把半輪留給了峨眉山,把半輪揣在了自己的懷里,從此讓半輪月陪伴自己仗劍遠(yuǎn)游。而“秋”字,絕非詩評家所說的那樣,因押韻需要而置于句尾。恰恰是這個字,給月亮以顏色和溫度,也透漏出了青年詩人辭親去國的些許憂傷和惆悵。
一首七絕中用五個地名,在近萬首唐人絕句中僅此一例。由峨眉山、平羌江、清溪驛、渝州、三峽,勾勒出了一幅千里蜀江行旅畫卷。其中兩處地名的用法值得注意。一個是用平羌江而不用青衣江,青衣江名的出現(xiàn)比平羌江更早,名氣更響,所以用平羌江,就為后句的“清溪”留有了余地,讀起來也清亮許多。一個是用清溪而不用犍為、馬邊河、懲非鎮(zhèn)等,保持了江、溪、峽等水路風(fēng)物典型性和連續(xù)性。這兩處地名的用法也有雅俗之別,尤其清溪二字,典型的用雅不用俗,這也是詩詞創(chuàng)作中時刻要注意的問題。
第三句第五、六字的平仄關(guān)系顛倒使用是個成例。王力先生講拗救內(nèi)容很多,最有意義的是關(guān)于這種模式的論述,并且指出多用在絕句的第三句和律詩的三、五、七句。符合前人用法習(xí)慣,后面還要講到的《聞王昌齡左遷龍標(biāo)遙有此寄》的第三句,也是這樣的句式。王力先生的這一論述,也被今人所認(rèn)可。